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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祠堂门下忆往昔(第1页)

她微微地挪挪身子,往暖和的毛毯里凑凑,找着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才眯起了眼睛。时间,这个磨人的东西,折腾了大家大半生,她早已上了年纪,不能再做什么了。望向青绿的屋檐一角,她惦记他惦记了大半辈子。

“铃铛嫂嫂。”一人绕过祠堂两旁的柱子,走到她身旁,生怕惊扰了她,低声唤着。“嫂嫂。”

她若有若无地点点头,算是应了。自知那人的消息早已石沉大海,不做指望了。“您托我打听的事,我打听到了。有信儿了。”这张爬满褶皱的脸重新焕发新的光芒,泪水突的兜在眼眶里打着转儿,颤巍巍道:“真的?”

“真真的。您老先别激动,听我说。”

“哎。”她眼巴巴地看着他,也不顾毛毯有滑落的危险,“你说。”这是名约莫三四十的男子,年轻时受过不少铃铛的恩惠,再者,铃铛膝下无儿无女,他也就尽尽责任了。“嫂子,那边的人传来的消息说是,他在47年的时候去了台湾,后来执行任务途中,牺牲了。”

她猜到了,猜到了。她就是想知道他的下落,是生是死,总得有个信儿啊!这下好了,有信儿了,她去了也就不孤单了。她安静地躺回藤椅中,泪水终于也抑制不住顺着脸上的皱纹流淌,就好像河水终于和山川汇合一样,得到了释放。男人叹息一声,“嫂嫂。”他不知道该如何劝解,要说嫂嫂当年救他也是因为这位故人,寻了他大半辈子,也不嫁人,任使旁人劝解只是徒增伤感罢了。铃铛微笑着,摆摆手,“没事,放宽心罢。”

男人只得退出去,多说无益。铃铛心里的愁绪翻转了千回百回,她不否认时间可以治愈一切,毕竟该恨的人该忘的人她一个也没记住,但这时刻被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怎么能,如何能任时间肆虐啊。

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妪泣不成声,往事一幕一幕不饶人,在她眼前,在她脑海里不断闪现。她记得,她总是穿着灰土色的宽大的长衣,一声不言语地跟着他身后,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,总想喊一句:“光楣哥。”却总是开不了口。她记得,她的光楣哥来见她时,总是笑脸盈盈,一身军绿色的军装,还有一顶顶好看的帽子总会被她抢过去戴戴。她记得,他长得很干净,可是记忆里却早已模糊了他的样子,只是干净。

“小铃铛,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的中国会是什么样的?”

“这个嘛,没想过。光楣哥说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。”两人坐在冰凉如水的台阶上,谈着对未来的向往,竟也不觉着凉了。沈光楣低下头,认真地思索,道:“我希望它一定是充满着自由,平等,爱的世界。再没有像你这样的孤儿,也再没有像我这样的军人。”

沈光楣看她似懂非懂的样子,轻笑一声,怜惜地摸摸她的头。

“光楣哥,你看,这是你想要的世界。”小铃铛记得这是沈光楣的心愿,也是这一路她所遇见过的所有人的心愿。她可以讲给他们听了。

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。

1931年的时候,家里遭了灾,那一年的粮食颗粒无收。家里好几个弟弟妹妹都眼巴巴等着张嘴吃饭,若是再摊上个赌亲,哪里就等得到好日子。能多活一天她就心存感激了。被逼得没办法,只好跟着别人上城里乞讨,有一次,实在饿得受不了,晕倒在了路边,等到她醒来,自己已经在一辆大卡车上了。

她晕沉沉地醒过来,看着眼前一群和她一样大的姑娘的时候,她脑子整个都蒙了。车里的姑娘也一个个抽抽搭搭的,抱着腿傻坐着,也不说话,更不用说知道自己将会到哪里去了。

之后,她就被卖到南京城的一个姓傅的大户人家里给人当使唤丫头了。当丫头的就不能有自己的名儿,管家替她取了个新名儿,叫铃铛,说是指望她能在爷们儿面前机灵点儿。

“铃铛,你来。”厨娘亲切地叫她,“你待会儿替小姐给城南的绣庄老板打声招呼,让他把新来的那些洋货送来试试。”铃铛点点头,欲言又止道,“余姐,我想。”

余姐赶紧打断了她的话,留心了一眼周围,道:“我说铃铛,你偷跑过好几回了。哎,我也替你求过多少次情了,你说,你就不能消停点儿吗?非要弄得鸡飞狗跳的,从小儿到现在都大了,这个念头怎么还冒啊?”瞧了一眼这丫头的可怜模样,也不好再继续指责她下去了,“得了得了,你要出去就先想好自己要怎么活下去,这年头,乱哪!”说完,余姐无奈地又进了厨房继续忙活。

铃铛知道和她一同被卖的女娃娃们属她运气还算不错,但是她走了,家里的弟弟妹妹们···铃铛叹了口气,这命,难道真是自个儿的?她双眼失神地看着这座大房子,难道人的命差距真就这么大吗?暂时是没法走了,还是先老老实实干活吧。

铃铛不识字,但看着这些达官显贵进进出出的排场就知道自己的主人很有本事。小姐最奇怪,对她们这些下人最好了,不过就是整天嚷嚷着什么“新中国”“自由”,因此和老爷闹翻个不少次,饿肚子抗议之后就会偷偷跑来厨房问她要些吃的。知道铃铛想逃出去,竟然竖起大拇指夸赞逃得好,铃铛无奈地笑笑。

铃铛很快就去城南的绣庄把事儿给办了,她也想着家里无事,不如在外面多逛逛。南京城,真热闹啊。走街串巷叫卖的,电车铃铃的声音,人力车夫来回急忙跑着载客,那些穿着时尚的女子都可以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,有些文化的男子似乎都戴着一顶灰格帽子,铃铛站在十字街头,看见来回川流的人群想:如何好好活下去。

她的命是不是就栓在这里了?

傍晚,她回到家,将自己攒的钱买的糕点一样样的分给了众人。她的月钱每次都会被管家苛刻一些,总是不剩多少,衣服,胭脂水粉哪儿有这个福分想着,但是她总想变着法儿的省些下来,她要活下去不能不靠这些人。下定决心,她偷偷溜去找小姐。

“小姐,能不能教我识字?”铃铛鼓起勇气问道,这位傅小姐刚刚开始吃惊地看了一眼铃铛,不禁打量起了她。傅小姐本想拒绝,但是转念一想,教丫鬟识字,要是告诉同学知道,肯定都会夸她跟得上新思潮的,随便教教糊弄糊弄就行了。再者,说不定以后还能用上她帮忙,就像杂志里写得一样。

铃铛不知道傅小姐心里会想这么多,只当小姐不愿意,本想就此放弃。作为丫头来说,是有些逾越本分了,小姐不罚自己就好了,还想别的作甚。

“好吧,可以。以后我放学了你就过来。”铃铛一听,心里大喜,“谢谢小姐。”铃铛高兴地就要走出房门,傅小姐又起了一个念头,“等等,不如这样,我跟爹说一声,以后你跟着我上学放学。”铃铛刚才是大喜,现在是感觉自己完全中了大奖,一脸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小姐,“小,小姐。”

傅小姐起身一个旋转,嫩黄的裙摆也随风摇起,显得她更加古灵精怪,“怎么样,是不是很意外?放心吧,从明天开始你就和我一起去学校,我也不戳破你的身份,你换个衣服,发型的就是。到了学校跟我进课堂,不要主动找我说话,放学门口等你一起回家。行了,去吧,本小姐累了。”

傅小姐想着,若是铃铛学会了认字,就可以替她写写作业,写写传单,她就有更多的时间去参加社团活动了。她这社交小达人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。再说,越是这样对待铃铛,在同学们中越显得自己紧跟进步的潮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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