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雅赫雅吃了一吓,耸身跳起,虽没有塌皮烂骨,皮肤也红了,微微有些疼痛。他也不及细看,水淋淋的就出了盆,赶着霓喜踢了几脚。
霓喜坐在地下哭了,雅赫雅一个兜心脚飞去,又把她踢翻在地,叱道:“你敢哭!”霓喜支撑着坐了起来道:“我哭什么?我眼泪留着洗脚跟,我也犯不着为你哭!”说着,仍旧哽咽个不住。
雅赫雅的气渐渐平了,取过毛巾来揩干了身上,穿上衣服,在椅上坐下了,把汤婆子拿过来焐着,道:“再哭,我不喜欢了。”因又将椅子挪到霓喜跟前,双膝夹住霓喜的肩膀,把汤壶搁在她的脖子背后,笑道:“烫死你!烫死你!”霓喜只是腾挪,并不理睬他。
雅赫雅笑道:“怪不得姐儿急着想嫁人了,年岁也到了,私孩子也有了。”霓喜长长地叹了口气道:“别提孩子了!抱在手里,我心里只是酸酸的,也不知明天他还是我的孩子不是。赶明儿你有了太太,把我打到赘字号里去了,也不知是留下我还是不留下我。便留下我,也得把我赶到后院子里去烧火劈柴。我这孩子长大了也不知认我做娘不认?”
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领里去,笑道:“你今儿是怎么了,一肚子的牢骚?”霓喜将他的手一摔,一个鲤鱼打挺,蹿起身来,恨道:“知道人心里不自在,尽自挝弄我待怎的?”雅赫雅望着她笑道:“也是我自己不好,把你惯坏了,动不动就浪声颡气的。”霓喜跳脚道:“你几时惯过了我?你替我多制了衣裳,多打了首饰,大捧的银子给我买零嘴儿吃来着?”
雅赫雅沉下脸来道:“我便没有替你打首饰,我什么地方待亏了你?
少了你的吃还是少了你的穿。“霓喜冷笑道:”我索性都替你说了罢:贼奴才小妇,才来时节,少吃没穿的,三分像人,七分像鬼,这会子吃不了三天饱饭,就惯得她忘了本了,没上没下的!——你就忘不了我的出身,你就忘不了我是你买的!“
雅赫雅吮着下嘴唇,淡淡地道:“你既然怕提这一层,为什么你逢人就说:”我是他一百二十块钱买来的‘——惟恐人家不知道?“霓喜顿了一顿,方道:”这也是你逼着我。谁叫你当着人不给我留面子,呼来叱去的。小姊妹们都替我气不服,怪我怎的这么窝囊。人人有脸,树树有皮,我不是你买的,我就由着你欺负么?“说着,又要哭。雅赫雅道:”对你干姊妹说说也罢了,你不该同男人勾勾搭搭的时候也挂在口上说:“我是他一百二十块钱买的,你当我是爱亲做亲么?’”
霓喜兜脸彻腮涨得通红,道:“贼砍头的,你几时见我同男人勾搭过?”
雅赫雅不答。霓喜蹲下身去,就着浴盆里的水搓洗毛巾,喃喃骂道:“是哪个贼囚根子在你跟前嚼舌头,血口喷人?我把这条性命同他兑了罢!”雅赫雅侧着头瞅着她道:“你猜是谁?”霓喜道:“你这是诈我是不是?待要叫我不打自招。你就打死了我,我也还不出你一个名字!”雅赫雅呵欠道:“今儿个累了,不打你,只顾打呵欠。你去把饭端上来罢。”
霓喜将毛巾绞干了,晾在窗外的绳子上,浴盆也抬了出去,放在楼梯口的角落里,高声唤店里的学徒上来收拾,她自己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水渍,一壁忙,一壁喊嚷道:“把人支使得团团转,还有空去勾搭男人哩!也没见这昏君,听见风就是雨”
学徒将孩子送了上来。那满了周岁的黄黑色的孩子在粉红绒布的襁褓中睡着了。霓喜道:“大冷的天,你把他抱到哪儿去了?”学徒道:“哥儿在厨房里看他们炖猪脚哩!”霓喜向空中嗅了一嗅道:“又没有谁怀肚子,吃什么酸猪脚?”将孩子搁在床上,自去做饭。
悬在窗外的毛巾与衬衫裤,哪消一两个时辰,早结上了一层霜,冻得僵硬,暮色苍茫中,只看见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。这就是南方的一点雪意了。
是清莹的蓝色的夜,然而这里的两个人之间没有一点同情与了解,虽然他们都是年轻美貌的,也贪恋着彼此的美貌与年轻,也在一起生过孩子。
梅腊妮师太路过雅赫雅的绸缎店,顺脚走进来拜访。霓喜背上系着兜,驮着孩子,正在厨下操作。寒天腊月,一双红手插在冷水里洗那铜吊子,铜钉的四周腻看雪白的猪油。两个说了些心腹话。霓喜只因手上脏,低下头去,抬起肩膀来,胡乱将眼泪在衣衫上h了一h,呜咽道:“我还有什么指望哩?
如今他没有别人,尚且不肯要我,等他有了人了,他家还有我站脚的地方么?鼓不打不响,话不说不明,我这才知道他的心了。“梅腊妮劝道:”凡事都得往宽处想。你这些年怎么过来?也不急在这一时。你现守着个儿子,把得家定,怕怎的?“霓喜道:”梅师父你不知道,贼强人一辈子不发迹,少不得守着个现成的老婆,将就着点。偏他这两年做生意顺手,不是我的帮夫运就是我这孩子脚硬——可是他哪里肯认帐?
你看他在外头轰轰烈烈,为人做人的,就不许我出头露面,唯恐人家知道他有女人。你说他安的是什么心?若说我天生的是这块料,不配见人,他又是什么好出身?提起他那点根基来,笑掉人大牙罢了!“梅腊妮忙道:”我的好奶奶,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?场面上的太太小姐,我见过无其数,论相貌,论言谈,哪个及得上你一半?想是你人缘太好了,沾着点就粘上了,他只怕你让人撕了块肉去。“霓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。
雅赫雅当初买霓喜进门,无非因为家里需要这么个女人,干脆买一个,既省钱,又省麻烦,对于她的身份问题并没有加以考虑。后来见她人才出众,也想把她作正头妻看待,又因她脾气不好,只怕越扶越醉,仗着是他太太,上头上脸的,便不敢透出这层意思。久而久之,看穿了霓喜的为人,更把这心来淡了。
霓喜小时候受了太多的折磨,初来的几年还觉形容憔悴,个子也瘦小,渐渐的越发出落得长大美丽,脸上的颜色,红的红,黄的黄,像搀了宝石粉似的,分外鲜焕。闲时在店门口一站,把里里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颠八倒。惟有雅赫雅并不曾对她刮目相看。她受了雅赫雅的气,唯一的维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随时随地的调情——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个强者,一出了那范围,她便是人家脚底下的泥。
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着性儿闹,又不便公然为那些事打她,怕她那张嘴,淮洪似的,嚷得尽人皆知;只得有的没的另找碴儿。雅赫雅在外面和一个姓于的青年寡妇有些不清不楚,被霓喜打听出来,也不敢点破了他,只因雅赫雅早就说在前:“你管家,管孩子,只不准你管我!”霓喜没奈何,也借着旁的题目跟他怄气,两人三日一小吵,五日一大吵,只是不得宁静。
霓喜二十四岁那年又添了个女儿,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领了洗,取名瑟梨塔,连那大些的男孩也一并带去受了洗礼。
这时雅赫雅的营业蒸蒸日上,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儿,绸缎庄不过是个幌子。梅腊妮师太固然来得更勤了,长川流水上门走动的也不止梅腊妮一个。霓喜怀胎的时候,家里找了个女佣帮忙,生产后便长期雇下了。霓喜嫌店堂楼上狭窄,要另找房子,雅赫雅不肯,只把三房客撵了,腾出一间房来,叫了工匠来油漆门窗,粉刷墙壁,全宅焕然一新。收拾屋子那两天,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,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,他却又不放心。霓喜赌气带了两个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腊妮师太,就在尼僧主办的育婴堂里宿了一晚,虽然冷清些,也是齐整洋房,海风吹着,比闹市中的绸缎铺凉爽百倍。梅腊妮却没口子嚷热,道:“待我禀明了院长,带两个师妹上山避暑去。”霓喜道:“山中你们也造了别墅么?好阔!”梅腊妮笑道:“哪儿呀?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。”霓喜咋舌道:“房子也是送得的?”梅腊妮笑道:“我没告诉过你么?真是个大笑话,我也是同他闹着玩,说:”米耳先生,你有这么些房子,送我一幢罢!‘谁知我轻轻一句话,弄假成真,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盖的那一所施舍于我,说:“不嫌弃,我们做个邻居!’”霓喜啧啧道:“你不说与我听也罢了。下次再化个缘,叫我们这出手小的,越发拿不出来了。”当下一力撺掇梅腊妮到新房子里逛去,又道:“务必携带我去走走。”梅腊妮正要存心卖弄,便到老尼跟前请了示,次日清早,一行七八个人,霓喜两个孩子由女佣领着,乘了竹轿,上山游玩。
轿子经过新筑的一段平坦大道,一路上凤尾森森,香尘细细,只是人烟稀少,林子里一座棕黑色的小木屋,是警察局分所,窗里伸出一只竹竿,吊在树上,晾着印度巡捕的红色头巾。那满坑满谷的渊渊绿树,深一丛,浅一丛,太阳底下,鸦雀无声,偶尔拨剌作响,是采柴的人钻过了。从樵夫头上望下去,有那虾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,有海又有天,青山绿水,观之不足,看之有余。霓喜却把一方素绸手帕搭在脸上,挡住了眼睛,道:“把脸晒得黑炭似的。回去人家不认得我了。”又闹树枝子抓乱了头发,嗔那轿夫不看着点儿走,又把鬓边掖着的花摘了下来道:“好烈的日头,晒了这么会子,就干得像茶里的茉莉。”梅腊妮道:“你急什么?到了那儿,要一篮也有。”另一个姑子插嘴道:“我们那儿的怕是日本茉莉罢?黄的,没这个香。”又一个姑子道:“我们便没有,米耳先生那边有,也是一样。”梅腊妮道:“多半他们家没人在,说是上莫干山避暑去了。”霓喜伸直了两条腿,偏着头端详她自己的脚,道:“一双新鞋,才上脚,就给踩脏了,育婴堂里那些孩子,一个个野马似的,你们也不管管他!”又道:“下回做鞋,鞋口上不镶这金辫子了,怪剌剌的!”
米耳先生这座房子,归了梅腊妮,便成了庙产,因此修道院里拨了两个姑子在此看守,听见梅腊妮一众人等来到,迎了出来,笑道:“把轿子打发回去罢,今儿个就在这儿住一宿,没什么吃的,鸡蛋乳酪却都是现成。”梅腊妮道:“我们也带了火腿熏肉,吃虽够吃了,还是回去的好,明儿一早有神甫来做礼拜,圣坛上是我轮值呢,只怕赶不及。”姑子们道:
“夜晚下山,恐有不便。”霓喜道:“路上有巡警,还怕什么?”
姑子们笑道:“奶奶你不知道,为了防强盗,驻扎了些印度巡捕,这现在我们又得防着印度巡捕了!”
众人把一个年纪最大的英国尼姑铁烈丝往里搀。铁烈丝个子小而肥,白包头底下露出一张燥红脸,一对实心的蓝眼珠子。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,老了之后便是那模样。别墅里养的狗蹿到人身上来,铁烈丝是英国人,却用法文叱喝道:“走开!走开!”那狗并不理会,铁烈丝便用法文咒骂起来。有个年轻的姑子笑道:“您老是跟它说法文!”铁烈丝直着眼望着她道:“它又不通人性,它怎么懂得英国话?”小尼与花匠抿着嘴笑,被梅腊妮瞅了一眼,方才不敢出声。
那铁烈丝已是不中用了,梅腊妮正在壮年有为的时候,胖大身材,刀眉笑眼,八面玲珑,领着霓喜看房子,果然精致,一色方砖铺地,绿粉墙,金花雪地磁罩洋灯,竹屏竹~*,也有两副仿古劈竹对联匾额;家具虽是杂凑的,却也齐全。霓喜赞不绝口。
铁烈丝一到便催开饭,几个中国姑子上灶去了,外国姑子们便坐在厅堂里等候。吃过了,铁烈丝睡午觉去了,梅腊妮取出一副纸牌来,大家斗牌消遣,霓喜却闹着要到园子里去看看。梅腊妮笑道:“也没见你——路上怕晒黑,这又不怕了。”霓喜站在通花园的玻璃门口,取出一面铜脚镜子,斜倚着门框,拢拢头发,摘摘眉毛,剔剔牙齿,左照右照,镱子上反映出的白闪闪的阳光,只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转。
转得没意思了,把孩子抱过来叼着嘴和他说话,扮着鬼脸,一声呼哨,把孩子吓得哭了,又道:“莫哭,莫哭,唱出戏你听!”
曼声唱起广东戏来。姑子们笑道:“伦家奶奶倒真是难得,吹弹歌唱,当家立计,样样都精。”梅腊妮问道:“你有个干妹妹在九如坊新戏院,是跟她学的罢?听这声口,就像个内行。”
霓喜带笑只管唱下去,并不答理。唱完了一节,把那阴凉的镜子合在孩子嘴上,弯下腰去叫道:“啵啵啵啵啵,”教那孩子向镜子上吐唾沫,又道:“冷罢?好冷,好冷,冻坏我的乖宝宝了!”说着,浑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阵。孩子笑了,她也笑了,丢下了孩子,混到人丛里来玩牌。
玩到日色西斜,铁烈丝起身,又催着吃点心,吃了整整一个时辰,看看黑上来了,众人方才到花园里换一换空气。一众尼僧都是黑衣黑裙,头戴白翅飞鸢帽,在黄昏中像一朵朵巨大的白蝴蝶花,花心露出一点脸来。惟有霓喜一人梳着时式的裘头,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顶心的头发,下面垂着月牙式的前刘海,连着长长的水鬓;身穿粉红杭纺衫裤,滚着金辫子;虽不曾缠过脚,一似站不稳,只往人身上靠。勾肩搭背起过一棵蛋黄花树——那蛋黄花白瓣黄心,酷肖削了壳的鸡子,以此得名——霓喜见一朵采一朵,聚了一大把,顺手便向草窠里一抛。见了木瓜树,又要吃木瓜。梅腊妮双手护住那赤地飞霜的瘿瘤似的果子,笑道:“还早呢,等熟了,一定请你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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